唐前燕飞往瑶池

邵燕祥老师安然谢世,享寿近九旬。如今活过百岁者不乏其人,但燕祥老师在耄耋之年仙逝,也算喜丧,听闻消息,痛惜中不无慰藉,毕竟他走得十分安然——燕祥曾用笔名“唐前燕”,他是笔耕之余,在酣梦中飞往瑶池的。

我20世纪80年代初第一次见燕祥老师。当时法制日报社召开一个法制建设研讨会,请了很多法学大家出席。我向关志豪社长建议邀请著名诗人、杰出杂文家邵燕祥和当红作家刘心武,关总欣然同意。关总和我本想请刘心武围绕他的名作《班主任》谈谈法律问题,但刘在会上一言未发。没想到,非法学家,但写过杂文《为官容易读书难》和《切不可巴望“好皇帝”》的燕祥老师在会上的一番言论,博得了炙手可热的众位法学名家的热忱赞扬。燕祥还以他的坎坷经历,强调了新时期加强法制建设,保障人民权利的迫切性和重要性。他没有引经据典,也不引用律条,其言却句句深入人心,赢得阵阵掌声。

我请燕祥审阅他的发言记录,当时记得快想得慢,我把“提心吊胆”错写成“提心掉胆”,燕祥用他清秀的蝇头小楷给我改了过来。我脸挺红。燕祥幽默地笑道:“你的胆‘吊’着,只要吊的绳子不断,胆就‘掉’不下去。”后我约燕祥给《法制日报》写了杂文《屏前人语》,也是谈法制的。

杂文家牧惠先生于2004年去世。他的生前友好和后辈邀请在京圈内几位前辈小聚悼念,我叨陪末座。虽然是一个追思会,但死者长已矣,达观的与会者并没有一味沉浸于悲痛之中。大家觉得对牧惠先生的最好纪念,就是像他那样努力创作,同时更好地活着。于是,健康便成了饭桌上一个突出话题。老先生们的身体,看起来都很棒。

序齿最长的漫画家、杂文家方成先生88岁,“米”寿。方老扛一枝大笔骑自行车的那幅自画像,人们眼熟能详。谁不夸老爷子堪比小伙子?他说他每天工作8小时。人们惊叹,方老又不动声色地补充:“我工作时耳朵背,但我的休息也是工作。”燕祥打趣道:“方老是选择性耳聋。”那意思是,谁说方成坏话,他肯定听得清楚。话音未落,笑声响成一片。

老“延安”严秀先生87岁,健笔如椽,那天从年龄上屈居第二,他来前刚镶了一颗牙,说花了1万多块。大家便由当前老百姓的“看不起病”,说到一些福利国家的医疗制度,不免感叹。燕祥说:“是的是的,咱们这里接骨头能报销,镶牙却不报,好像牙坏了不是病——你说有自己把健康牙齿打掉再去镶的吗?”旁边一年轻友人马上岔开话题说:“吃菜,吃菜!”

邵燕祥瘦小精干,在前几位面前算不上老,但也过了“古稀”。他年轻时以激情似火的篇章《到远方去》奠定诗坛地位,中年以后更以尖锐、老辣、尖刻和韵味深长的杂文名世。

2016年我们的好友朱铁志不幸去世。在铁志追思会上,大家沉痛发言后,燕祥老师十分惋惜地说了一句话:“唉,铁志是一个完人。”我乍听颇为讶异。燕祥写过一篇杂文,叫《世无完人论》,其中引明末张岱话说:“人无疵,不可与交,以其无真气也。”玉有瑕,珠有纇(音lèi,结节),他咋又说铁志是“完人”呐?我明白了——铁志之死,令燕祥太过悲伤。此时在他的眼里,即使铁志在世间并非完人,到了天堂也会达于“完”吧。

燕祥老师,您也是。瑶池悠远,山川阻隔,魂之往兮,您自由地翱翔吧。